最近几天回家的路上总是经过那片市政管网的施工围挡。绿色的挡板沉默地立着，偶有机械的闷响从缝隙里渗出。曾几何时，我经过的围挡后是拔地而起的新厦，塔吊如林；如今，标语换成了“管网检修”、“道路翻新”。这变化的纹理，恰如我们造价部门桌上的图纸——纯粹洁白的新建项目蓝图日益稀少，取而代之的是泛黄的旧图与红色修正线交织的改扩建图纸。这不再只是图纸的转换，更是一场无声的行业变奏，在推土机的轰鸣渐歇后，我们听到了另一种更为复杂、却也蕴含着新生机的低沉和鸣。

所谓“业务量萎缩”，其表象是项目的缩减，内核却是建设逻辑的深刻转向。我们正从一个追求“从无到有”的增量时代，步入一个注重“从有到优”的存量时代。大拆大建的狂热退潮，留下的是遍布城乡、亟待更新与优化的基础设施网络。这收缩并非单纯的衰减，更像是一次深呼吸后的沉淀。社会对建筑的需求，从追求规模的震撼，转向对质量、效能、可持续性与历史文脉延续的精细苛求。新建项目是在白纸上绘制确定的未来，而改扩建则是在一幅已有、甚至斑驳的画卷上修补、增添、乃至重构。后者所要求的，不仅是描绘新线条的能力，更是理解旧笔触、洞察结构肌理与历史荷载的智慧。

这一转向，对造价工作者而言，不啻为一场专业价值的重构。它迫使我们回答：当“算量计价”的基础职能日益面临数字化工具的挑战时，我们的不可替代性何在？答案或许正藏在这些错综复杂的“裂缝”之中。改扩建项目的造价工作，核心从“创造总量”转向了“精准诊断”与“成本缝合”。我们面对的，不再是标准化的地基与构件，而是隐蔽的腐蚀、未明的结构状况、新旧规范的冲突、以及施工对既有运营系统难以预估的扰动。造价估算中最大的风险，往往不是新材料的价格浮动，而是对隐蔽工程误判所带来的成本黑洞。因此，竞争力不再局限于对定额手册的倒背如流，更在于一种“透视”能力——透过围挡，看到地下管网的年龄与材质；透过破损的路面，评估路基的真实承载力；透过图纸的修正线，理解设计意图与既有条件之间艰难的妥协。

积累改扩建项目的经验，意味着掌握一套迥异于新建项目的“外科手术”式技艺。这首先体现在精度的维度。新建项目的工程量计算，允许一定程度的模型化与预判；而改扩建项目，每一寸拆除、每一处加固都需基于详尽的实地踏勘与检测报告。对历史图纸的甄别、对现状的精准测绘，成为成本测算的生死线。一个对上世纪七十年代预制构件节点做法陌生的造价师，很可能在加固方案的成本评估上产生巨大偏差。

其次，是处理复杂“接口”的智慧。这既包括物理接口——新旧结构如何可靠连接，新材料如何与老基质兼容；更包括成本接口——如何将拆除、保护、废物处理、乃至临时支护这些在新建项目中占比甚微或标准清晰的费用，在改扩建中予以科学、合理的剥离与计量。定额或许提供了部分子目，但大量非标工艺的补充计价、因场地限制导致的降效费用、以及对周边环境影响的补偿成本，都需要基于丰富经验的专业判断，这恰恰是人工智能暂时难以完全涉足的深水区。

面对围挡背后的世界，我们这些造价工作者的自我提升路径，也应如改扩建工程本身——不是另起炉灶，而是在既有专业根基上，进行针对性的加固与拓展。它要求我们：

向下扎根，深化勘查与诊断能力。 主动走出办公室，深入工地，用眼睛去观察裂缝的走向，用手去感知材料的质感，用耳朵去聆听老工人的经验之谈。将“现场”与“图纸”、“数据”真正融为一体，培养对建筑“病史”的直觉。

向内加固，构建动态知识体系。 系统学习历代的建筑规范、材料工法演变史。不仅要熟悉最新定额，更要建立一套处理非常规工艺、复杂拆除与保护、历史建筑修复等特殊成本的估算方法论。关注BIM技术在既有建筑信息建模与改造模拟中的应用。

向外连接，培养协同与价值思维。 改扩建项目是高度协同的产物。造价师必须更早、更深入地与建筑师、结构工程师、历史保护专家甚至社会学家对话，理解各方诉求背后的成本含义，从单纯的成本控制者，转向项目全生命周期价值最优的推动者与平衡者。

行业的风向已然转变。那股曾推着我们向前的、追求“高度”与“速度”的疾风，或许正在减弱。但另一种力量——一种要求我们洞察“深度”、把握“精度”、理解“温度”的力量，正在存量世界的土壤下涌动。那道路旁的施工围挡，隔绝的不仅是一片作业区，它更像一个时代的界碑。碑的那边，是曾经一望无际的空白有待填满；碑的这边，是更为复杂、也更为深厚的现实有待修复、连接与升华。

作为一名造价工作者，我们的未来，不在于哀叹纸张的泛白，而在于学会阅读每一处修补痕迹所承载的信息，在于将我们的尺规与计算器，用于丈量并赋形这种深刻的连接。当我们将专业根系深深扎入这存量的土壤，我们便能获得超越周期起伏的、沉稳而坚韧的竞争力。这并非撤退，而是一场向建筑本质与城市生命更深处的，庄严进军。

工程三部 王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