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华的《活着》是一部让人不忍卒读却又无法放下的作品。它以极简的文字、冷静的叙述,勾勒出福贵跌宕起伏的一生。合上书本,脑海中久久回荡的不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懑,而是一种奇特的宁静——那是在经历了所有苦难之后,生命本身显现出的惊人韧性。
福贵的一生是中国近代史的缩影,他从地主少爷到贫困农民,经历了内战、土改、大跃进、文化大革命等历史事件。亲人相继离他而去——父亲气极而死,母亲因病而终,妻子家珍劳累成疾,女儿凤霞难产去世,女婿二喜工伤丧命,儿子有庆被抽血过量致死,孙子苦根吃豆子噎死。余华以近乎残酷的笔触,将人世间的苦难浓缩于一人之身,却又不给予任何浪漫化的救赎。
然而《活着》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展示苦难,而在于展现人如何承受苦难。福贵没有成为英雄,没有反抗命运,甚至没有深刻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。他只是活着,以最本能的方式延续生命。这种活着不是苟且,而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执着坚守。当所有社会标签被一层层剥离,亲人们一个个逝去,福贵回归到了生命最原初的状态——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本身这种纯粹的存在。
余华的叙事艺术在此达到极致。他采用双重框架叙事,让年轻的采风者聆听年老的福贵用平淡的语气讲述自己悲惨的一生。这种叙事距离产生了奇特的效果——苦难没有被渲染,没有被戏剧化,只是作为事实被陈述出来。正是这种冷静与苦难本身的炽热形成的张力,让读者感受到一种超越悲剧的美学体验。
福贵与老牛的关系是全书最精妙的隐喻。垂暮之年的福贵买下一头同样年迈待宰的老牛,并给它起了自己的名字。村民们笑他:“牛老了只能死,你救它做什么?”福贵却坚持与老牛相依为命。这头老牛仿佛是他的镜像,象征着他对自己生命的完全接纳——即使衰老、无用、濒临死亡,依然值得活下去。在这种接纳中,福贵获得了某种自由,他与命运达成了和解,不是通过战胜它,而是通过拥抱它。
《活着》颠覆了传统文学中“好人有好报”的叙事模式,也拒绝了将苦难神圣化的倾向。它呈现的是一种更为朴素和深刻的智慧:活着不需要外在的理由,生命本身就是其全部意义。这种观念与中国传统文化中“生生之谓易”的宇宙观暗合——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其长度、质量或成就,而在于其延续本身的力量。
当代人生活在功利主义弥漫的时代,我们习惯于为一切寻找目的和意义——读书为了就业,工作为了致富,交往为了利益。福贵的故事却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:活着可以没有任何功利目的,活着本身就是全部。这种看似消极的人生观,实则包含着对生命最积极的肯定——无论遭遇什么,依然选择活着。
读完《活着》,我们会重新思考什么是幸福,什么是成功。福贵的一生在世俗标准下无疑是失败透顶的,但他最终获得的内心平静却是许多功成名就之人梦寐以求的。他不是生活的赢家,却是生命的智者——他懂得了接纳,学会了与命运和平共处。
人生的本质或许就是承受与延续。而《活着》告诉我们,在这种承受与延续中,人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与尊严。正如余华在序言中所说:“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,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。”这既是福贵的人生哲学,也是《活着》给予我们最珍贵的启示。
工程三部 乔航琦